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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龍門陣究竟是什麼玩意,它又為什麼要到茶館裏去擺?
二、龍門陣俗話説,樹老很多,人老話多。老人之所以話多,除老來有閒和害怕孤獨外,也因為老人閲歷廣,見識多,有一肚子話要説、可説。同樣,一個城市如果也很古老,話也會多起來。
話多的人多半愛上茶館。更何況,成都人的説話,不是説,也不是侃,而是擺。
擺,也就是“鋪開來説”的意思。一擺“這個字,原本就有鋪排陳列之意。比如擺攤、擺席、擺譜、擺闊、擺架子、擺擂台,都非鋪陳排比不可。蜀人司馬相如和揚雄,便是鋪陳排比的老手。他們的作品,叫做”賦“。賦這種文體,後來不行時了,但它的神,卻為成都人所繼承,並在”龍門陣“這種民間形式中得到了發揚光大。
龍門陣就是成都市民的”賦“。據説,它得名於唐朝薛仁貴東征時所擺的陣勢。明清以來,四川各地的民間藝人多愛擺談薛某人的這一故事,而且擺得和薛仁貴的陣勢一樣曲折離奇、變幻莫測。久而久之,”龍門陣“便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專門用來指那些變幻多端、複雜曲折、波瀾壯闊、趣味無窮的擺談。
顯然,龍門陣不同於一般聊天、侃山、吹牛的地方,就在於它和”賦一樣,必須極盡鋪陳、排比、誇張、聯想之能事。但作為市民的“賦”則還要鬧熱、麻辣、繪聲繪、有滋有味,而且還得沒完沒即便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也要添油加醋,擺得七彎八拐。這樣的“作品”當然不好隨便在諸如出租車之類的地方向乘客們“發表”至少是,短短那麼一點時間,是擺不完的;而擺不完,則不如不擺。總之,擺龍門陣,非得上茶館不可。
事實上,成都茶館的魅力,便正在於那裏有龍門陣。龍門陣之所以必須到茶館裏去擺,則因為只有在茶館裏,頂尖高手們才有用武之地,聽講的人也才能真正一飽耳福。茶館夜開放,茶客多半有閒,時間不成問題,此為“得天時”;茶館環境寬鬆,氛圍隨意,設備舒適,可站可坐可躺,時時茶水伺候,擺者不累,聽者不乏,此為“得地利”;茶客多為龍門陣之“發燒友”目標一致,興趣相同,擺者有心,聽者有意,一呼百應,氣氛熱烈,此為“得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龍門陣自然百戰百勝,越擺越火。
龍門陣的內容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既有遠古八荒滿含秘聞逸事古香古的老龍門陣,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邊頂現代頂鮮活的新龍門陣;有鄉土情濃地方
重如同葉子煙吧噠出來的土龍門陣,也有光怪陸離神奇萬般充滿咖啡味的洋龍門陣;有正經八百意味深沉莊重嚴肅的素龍門陣,也有嬉皮笑臉怪話連篇帶點黃
的葷龍門陣”(林文詢《成都人》)。不消説得,新聞時事自然也是龍門陣的重要內容之一。新聞時事從哪裏知曉?一是電視,二是報紙。新聞時事既然為成都人所關心,則成都的報業也就當然興旺發達。有人説,成都有三多:小吃店多時裝店多報攤子多。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成都人好吃,則小吃店多;成都人愛美,則時裝店多。至於報攤子多,則因為成都人喜歡擺龍門陣,很需要報紙來提供談資。
成都人確實是很愛看報的。成都街頭報攤多、報欄多,成都的報社也多。大大小小各種報週報、晚報晨報、機關報行業報,林林總總據説有數十家之多。成都人看報,又不拘本地外地,全國各地的老牌名報,在成都也都擁有自己的讀者和市場。成都的報欄(包括各報社門前的報欄)也沒有“地方主義”思想,一視同仁地將外地報紙和本地報紙一字兒展開,讓成都人大過其報癮。所以,每天一早,報欄前就總是圍滿了成都人。
過完了報癮,就該過嘴巴癮,擺龍門陣上哪裏去擺最過癮?當然是茶館。因為在報欄前擺,時間有限;在家裏面擺,聽眾有限;在單位上擺,影響工作倒在其次,不能盡興才是問題。還是茶館裏好。茶館是成都市民的“政協”每個人都可以參政議政、發表高見的。(圖三十九)高見發表完了,手邊的一張報紙正好用來蒙臉,呼呼大睡。反正議論時事的目的是過嘴巴癮,剩下的事情也就管不了那麼多。可以説,北京人愛談新聞時事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政治才能,成都人愛談新聞時事則是為了擺龍門陣。
那麼,成都人又為什麼如此熱衷於龍門陣一個簡單的解釋,自然是成都人愛説也會説。
“重慶崽兒砣子硬(重慶人敢打架),成都妹娃嘴巴狡(成都人會吵架)”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全國有名的。
在成都,嘴巴功夫最好的,不外乎兩種人,一是小商販,二是女娃娃。成都小商有句行話,叫“賺錢不賺錢,攤子要扯圓”攤子怎樣才能“扯圓”?當然是靠嘴巴吆喝:“耗兒藥,耗兒藥,耗兒一吃就跑不”;“買得着,劃得着,不買你要吃後悔藥”你説是買還是不買女娃子也好生了得。你不留神踩了她的腳,她會説:“咦,怪事,你是三隻腳嗎咋個?牛都過得倒你過不倒?”她要是踩了你的腳,也有説法:“擠啥子擠啥子,進火葬場還要排隊轉輪子的麼,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門出不倒門?”你説是和她吵還是不和她吵的確,成都人好像天生就會説話,天生就會“涮罈子”(開玩笑)、“衝殼子”(吹牛皮)、“展言子”其中“展言子”最具特
。所謂“展言子”就是説話時講幾句諺語歇後語,而且藏頭藏尾,讓你去猜去想,在心領神會中獲得樂趣。比如事情有點玄,就説是“癩蛤蟆吃豇豆”意謂“懸吊吊的”;而你如果説話離譜,他則會評論説:“你咋個吃苞谷面打呵欠”意謂“盡開黃腔”諸如此類的説法,可真是“和尚敲木魚”——多多多。
於是,簡簡單單一件事,到了成都人的嘴裏,就會變得有聲有,有滋有味。即便罵人的話,也是一套套的。比如某人智商較低,或做事欠考慮,成都人不説他傻,而説他“瓜”其實,這“瓜”不是冬瓜西瓜南瓜葫蘆瓜,而是“傻瓜”因為要“展言子”便略去“傻”而稱“瓜”由此及彼,則又有“瓜娃子”、“瓜兮兮”乃至“瓜眉瓜眼”等等。説一個人“瓜眉瓜眼”顯然就比説他“呆頭呆腦”或“笨手笨腳”要有意思多了,也有味道多又比方説,
虛作假,在成都人那裏,就叫做“水”其起源,我想大約與酒有關。因為賣酒要做手腳,無非就是摻水。所以,
常生活中,便多用“水貨”這個詞來指偽劣產品。推而廣之,則一個人説話不算數,或做事不到位,成都人便説他“水得很”由此及彼,則又有“水客”、“水功”、“水垮垮”、“水漩兒”等説法。再比方説,一件事情沒有辦成,就叫“黃”或“黃了”其他地方的説法也是這樣。但成都人則進而發展為“黃腔”、“黃
”、“黃渾子”、“黃蘇蘇”甚至還有“黃師傅”和“黃手黃腳”等等。
看來,成都人對待話語,就像廣東人對待中央政策,講究“用好用活用夠用足”成都人説話,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過頭”的。比方説,紅,要説“絆紅”;綠,要説“翠綠”;白,要説“雪白”;黑,要説“黢黑”;香,要説“噴香”;臭,要説“滂臭”總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覺得過癮。
過什麼癮?當然是過嘴巴癮。事實上,成都人説話,除了有事要説外,更多是説着玩,頗有些“為藝術而藝術”的派頭。後面我們還要講到,成都人是非常愛玩的。在成都,人見面,除問“吃了沒有”外,多半也會問“到哪兒去耍”但成都人的“玩”或“耍”又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必須同時伴以“吃”和“説”(圖四十)不管是郊遊遠足,還是遊園逛街,都必須有好吃的,也必須一路説將過去。到了地方或走在半路,還要泡泡茶館。如果走了一路,居然無話,那就只能算是“趕路”不能叫做“耍”如果居然又沒吃沒喝,那就無異於“苦差”更不能算是“玩”所以,無論什麼豪華新鮮的場合,如果沒有茶喝,沒有好東西吃,不能盡興聊天,成都人就不屑一顧。反之,只要能大擺其龍門陣,那麼,不拘到什麼地方,也都可以算是“耍”事實上,説起“到哪兒去耍”在成都人那裏,也就多半是到哪兒去喝茶聊天的意思。總之,説話,是成都人玩耍的重要內容,甚至直接地就是玩耍。正如林文詢所説,成都人的説話“更多地是説着玩,把話語在舌頭上顛來顛去地品味,欣賞,展示。猶如綠茵場上的好手,把一顆皮球在腳尖頭頂顛來顛去顛出萬千花樣來一般”(《成都人》)。
於是,我們便大體上知道成都人為什麼愛説會説了:好玩嘛!
成都人確實愛説話玩兒。對於成都人來説,最愜意的事情,除了上茶館擺龍門陣,就是酒足飯飽之後,在自家當街門口,天壩裏,拖幾把竹椅,擺一張茶几,邀三五友人,一人一支煙,一杯茶,前三皇后五帝,東
本西美國,漫無邊際地胡扯閒聊,直到興盡茶白,才各奔東西。至於談話的內容,從來就沒有一定之規。想説什麼就説什麼,碰到什麼就是什麼,就像成都菜一樣,隨便什麼都能下鍋,隨便什麼都能下嘴。因為説話的目的不是要研究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而是要玩。因此,只要説得開心,説得有趣,就行。
既然是玩耍,就要好玩,不能像白開水,得有味道,有名堂;而玩得多了,自然能玩出花樣,玩出水平。成都人説話特別有味道:形象生動,節奏鮮明,尤其注重描述事物的狀態。比如一個東西很薄,就説是“薄飛飛”的;很,就説是“
沙沙”的;很脆,就説是“脆生生”的;很
,就説是“
水水”的。又比如一個人很鬼,就説是“鬼戳戳”的;很呆,就説是“木痴痴”的;很兇,就説是“兇叉叉”的;很軟,就説是“軟塌塌”的。至於傻,則有“憨痴痴”、“瓜兮兮”和“寶篩篩”三種説法。總之,文章都會做得很足。
注重狀態就必然注重表情,而最富於表情的眉眼也就當然是大做文章之處。所以,成都人説話,一説就説到眉眼上去比如:賊眉賊眼(賊頭賊腦)、鬼眉鬼眼(鬼鬼祟祟)、瓜眉瓜眼(傻裏呱嘰)、假眉假眼(虛情假意)、爛眉爛眼(愁眉苦臉)、懶眉懶眼(懶洋洋地)、詫眉詫眼(怯生生地)、直眉直眼(發愣)等等;而吝嗇、愛喳呼和沒味道,則分別叫做“嗇眉嗇眼”、“顫眉顫眼”和“白眉白眼”看着這些詞,我們不難想見成都人説話時的眉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