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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約四十俄裏的地方,正在戰。密集的炮火已經不停地轟鳴了兩個星期。每天夜裏,遠天紫紅
的夜空就被探照燈的折光切得支離破碎,它們象淡紅的霞光閃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從這裏遙望這一片霞光似的戰火的人們也不寒而慄。
第十二哥薩克團駐守在一片荒蕪的沼澤地。白天偶爾朝那些在淺壕中來回跑的奧地利兵擊一陣,夜裏就在沼澤地的保護下睡覺,或者打牌;只有哨兵們在監視着
戰地方燃起的驚心動魄的火光。
在一個冰冷的夜晚,當遠處戰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時候,葛利高裏-麥列霍夫走出土屋,順着通壕鑽進戰壕後面小山崗上那座象黑腦袋瓜兒上的灰髮似的樹林裏,躺在空曠、芳香的草地上。土屋裏是一片煙霧、惡臭,葉子煙的褐
霧氣象帶-的桌布似的高懸在小桌上空,桌旁,八個哥薩克在鬥牌。樹林子裏、山崗上,卻吹着陣陣的微風,就象是一隻看不見的飛鳥的翅膀-來似的;嚴霜打過的野草散發着説不出的憂鬱氣味。黑暗壓在被炮彈打得七零八落的樹林頂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朧光輝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橫在銀河旁邊,象輛翻傾的、車轅斜翹起的大車,只有北極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發光。
葛利高裏眯縫起眼睛,遙望着北極星,星星的寒光並不很亮,但卻非常刺眼,使他的睫下湧出同樣冰冷的淚花。
躺在這兒的土崗上,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從下亞布洛諾夫斯基村到亞戈德諾耶阿克西妮亞那裏去的一夜;懷着刀絞似的劇痛想起了她。記憶繪出了被時間模糊了的、親切而又陌生的臉形。葛利高裏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厲害,他力圖再現最後一次看到的那張兩頰帶着紫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臉;但是記憶卻硬將另一張稍微歪頭的、帶着得意笑容的臉推出來。你看她扭回頭來,兩隻火焰般的黑眼睛挑釁地、充滿
情地從下到上打量,兩片多情、貪婪、紅豔的嘴
悄悄傾吐着非常温柔、熱情的話,然後又慢慢地扭過頭去,黝黑的脖子上垂着兩綹
茸茸的髮捲…他曾經特別喜歡親吻這些髮捲…
葛利高裏哆嗦起來。他彷彿覺得,有一瞬間聞到了阿克西妮亞頭髮上淡淡的醉人香氣;他全身蜷縮在一起,張開鼻孔,但…不是!而是陳積的落葉人的氣息。阿克西妮亞橢圓的臉變得暗淡,模糊起來,飄散開去。他睜開眼睛,把手掌放在
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視着那棵折斷的松樹後面,天邊的北極星,象一隻美麗的藍蝴蝶在原地飛顫。
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使阿克西妮亞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亞決裂以後,在韃靼村家裏度過的那幾個星期;夜裏——是娜塔莉亞的貪婪無厭的親熱,彷彿要竭力補償先前那種女處般冷淡的欠債;白天——就是家人親切的、幾乎是諂媚的關心和尊敬,村裏的人就是這樣極端尊敬地歡他這第一個獲得喬治勳章的人。葛利高裏到處——連在家裏也一樣——都會遇到從一旁投來的尊敬的目光,——人們刮目相視,好象不相信他就是原來那個葛利高裏,就是以前那個任
、
蕩的小夥子。老頭子們象跟平輩人一樣在會場上和他談話,見面時,總要
帽還禮,姑娘和娘兒們都用毫不掩飾的豔羨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點兒駝背的、穿着佩有掛在條帶上的十字勳章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由於跟他並肩走進教堂或到練武場上去而
到特別自豪。這付混着諂媚、尊敬、和讚美等各種成份的複雜、靈驗的毒藥,漸漸地把加蘭紮在他心裏種下的真理種子毒死,從意識中撥掉。葛利高裏從前線回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再回到前線去的時候卻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那種從母親的
汁裏
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薩克氣質戰勝了偉大的人類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送別的時候,喝了幾杯酒,動地撫摸着滿頭略帶黑絲的銀髮,説道“我早就知道,你會出息成一個出
的哥薩克。在你一週歲那天就試驗過啦,按照哥薩克祖傳的習慣,我把你抱到院子裏,你記得嗎,老太婆?放在馬上。你這個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馬鬃啦!
…
那時候我就猜到,你準會很有出息,——果真出人頭地啦。”葛利高裏作為一個出的哥薩克重又回到了前線;從心眼裏不能跟這場荒謬的戰爭妥協,但又忠實地維護着哥薩克的光榮…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國人的第十三鋼鐵團在奧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戰陣形,踏着碧綠的草地攻上來了。機槍噠噠地響着。埋伏在河岸上俄軍連隊的一重機槍沉重有力地掃
着。第十二哥薩克團接上火了。葛利高裏跟同連的哥薩克排成散兵線向前跑去,他抬頭張望,只見似火的驕陽高懸在天空,在沿岸垂滿黃羊皮
枝條的河灣裏,還有另一個同樣的太陽。在他身後,小河對岸的白楊樹林後面,隱蔽着看守馬匹的哥薩克,前面是德國人的散兵線和正中閃着銅鷹的鋼盔。微風吹拂着
擊冒出的灰
的帶苦艾味兒的輕煙。
葛利高裏不慌不忙地擊,仔細地瞄準,在兩次
擊的間隙,傾聽着排長喊的標尺高度的口令,還從容不迫地把一隻爬到軍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輕輕地放到地上。後來就開始衝鋒…葛利高裏用包着鐵皮的槍托打倒了一個高個子的德國中尉,俘虜了三名德國步兵,並在他們的頭頂上向天開槍,迫使他們往小河邊迅跑。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個哥薩克排,在拉瓦-魯斯卡附近救回了一個被奧地利人俘虜去的哥薩克炮兵連。就在這次戰鬥中,他迂迴到敵人背後,用手提機槍向正在進攻的奧地利人猛烈擊,打得他們狼狽逃竄。
突過巴揚涅茨時,他在白刃戰中俘虜了一個肥胖的奧地利軍官,把這個胖傢伙象放只綿羊一樣橫放在馬鞍上,向前奔馳,一路上都在聞着軍官散出的屎臭味,
覺到這個大汗淋漓,肥胖的身軀嚇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裏躺在光禿禿的黑土崗頂上,特別清楚地想起了和兇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這是在第十二團從前線上撤下來,襲擊東普魯士的時候發生的。哥薩克的戰馬踏毀德國人的耕細作的田地,哥薩克燒光了德國人的房屋。凡是他們經過的地方,就到處是一片火海,燒黑的牆壁廢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頂上,餘燼還在冒煙。他們這個團在司託雷平城下與第二十七頓河哥薩克團一同發起進攻。葛利高裏匆忙中看見了瘦削了的哥哥、臉颳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薩克。兩個團打了敗仗。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當十二個連為了衝破敵人的包圍圈,相繼拚命衝殺時,葛利高裏看到司捷潘從自己被打死的棗紅馬上跳下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轉轉。葛利高裏突然高興地做出決定,他拚命勒住奔馬,等到最後一個連幾乎踐踏着司捷潘,飛馳過去之後,他縱馬來到司捷潘跟前,喊道:“抓住馬鐙!”司捷潘抓住馬鐙的皮帶,跟着葛利高裏的馬跑了半俄裏。
“別跑得太快!看在耶穌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請求道。
他們順利地衝出了缺口。離逃出火線的連隊下馬休息的樹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繩遠了,但是一顆槍彈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鬆開馬鐙,仰面倒在地上。風吹掉了葛利高裏的制帽,額髮遮住了眼睛。葛利高裏把頭髮到頭上,回頭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叢灌木跟前,把哥薩克的制帽扔進灌木叢,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
着鑲紅條的軍褲。德國人的散兵線正一排排地從山崗下面衝上來,葛利高裏明白了:司捷潘還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薩克褲子
下來,裝作步兵。那時候德國人見了哥薩克就殺,不要俘虜…葛利高裏在良心的驅使下,掉轉馬頭,奔向灌木叢,跑着就跳下馬來。
“騎上去!
…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這次眨眼,使葛利高裏終生難忘。他幫着司捷潘騎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馬鐙,緊靠着滿身大汗的馬跑起來。